这是一个充斥着虚荣、质疑和欺骗的江湖，良知和同情偶尔冒头出来，却往往被金钱和诱惑制服。那些裹挟在网贷江湖里的职业催收、逾期借款人还有“撸口子的”，他们尽管立场不同，却都在自己深陷泥潭的时候，用现身说法告诉每一个相识的、甚至不相识的陌生人：珍爱生命，远离网贷。

　　“我亲眼见过一个女孩子为了偿还几万块钱的网贷，出卖自己的身体。”三年催收员的职业生涯中，王华常常感觉到煎熬，他比普通人更多更近地看到了人性中恶的那部分，却无法明确地判断对错。为了拿到绩效和提成，催收员有很多种方法让逾期的欠款人还钱，这些方法里大多沾染着套路和欺骗，甚至再一次将欠款人引入歧途。

　　而那些逾期的欠款人，在风险和压力下艰难地在泥潭中挣扎着上岸。几十个网贷平台相继出现逾期后，付庆元以贷养贷的潇洒日子终于走到了尽头。催收电话陆续从他本人打到父母、朋友和单位，在个人信用崩塌的瞬间，他意识到从第一笔网贷下款的那一刻，自己就掉入了陷阱。

　　网贷大潮兴起以后，还有一个从未想过还钱的群体，他们秉持着“撸得越多赚得越多”的价值观，从每一个能套取现金的网贷平台上借钱。在他们眼里，每一个网贷平台就是一个“口子”，这个群体被称作“撸口子的”。撸口子的人深陷负债和信用黑户的泥潭，难以上岸。

　　在充斥着诱惑、质疑和套路的网贷江湖里，裹挟其中的几类人立场并不相同，但是他们无一例外地感受到了网贷的险恶：这东西像毒品一样吞噬着你的一切。

　　（图源网络）

　　“催收员既是狗催，也干昧良心的活儿”

　　三年职业催收员的生涯结束了，王华本已在业界被称作“华哥”，但他仍然经常觉得煎熬，甚至感受到罪恶。

　　很长一段时间，催收员带着“小混混”“黑社会”等标签出现，靠着威胁恐吓甚至拘禁、殴打他人替人讨债，为了提成不择手段，常逼迫致人走投无路、家破人亡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直到现在，即使面临着被判刑坐牢的风险，暴利之下仍有人愿意铤而走险。

　　（催收员招聘信息）

　　2016年4月，因为暴力催收引发的“刺死辱母者”轰动一时。女企业家苏银霞因无法偿还高利贷，被11名催债者限制人身自由，并遭受辱骂、抽耳光、鞋子捂嘴等凌辱。讨债者杜志浩甚至当着苏银霞儿子于欢的面脱下裤子，把自己的生殖器往苏银霞脸上蹭。绝望的于欢拿起水果刀捅伤4人。事件最终以一场悲剧收场，被刺中的杜志浩死亡，于欢获刑。

　　2017年，杜清华在一家以征信投资为名义的公司做业务员，实际是做“套路贷”和催收工作。公司以“免征信、放款快、免押车”等为诱饵，吸引急需资金周转的客户向他们借款。当借款人出现逾期，杜清华就和同事们一起，通过言语恐吓、上门滋事等手段对借款人及家人施加“软暴力”逼债。如果借款人拒绝支付承担高额利息和手续费，催收员们就用预先拿到的备用钥匙，从汽车GPS信号显示的地点，将借款人的车偷偷开走并藏匿，以此作为威胁向贷款人索要违约金、上门费、拖车费等费用，有时甚至会逼迫被害人写下空白借条。“这样的催收员常常把人逼到钱财尽失。”

　　（某企业对电话催收的要求）

　　王华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名“要债的”，父亲突然患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突如其来的经济压力让他做了这一行。但是经人介绍进入公司以后，王华才发现，现在合法的催收员已经成了普通的上班族，坐在办公室的格子间里，需要遵守公司的打卡考勤等一系列规章制度。公司的培训内容更多的则是关于电话沟通技巧以及法律常识。“以往泼油漆和上门拿刀吓唬人的手段早就不存在了，为了保证催收过程的合法合规，我们甚至要全程开启录音录像设备。”

　　但是合法催收员的日子并不好过，偏见仍然存在，他们被称作“催收狗”、“狗催”。王华从来没有跟家人说过他真正的职业，一位同事的父亲知道儿子帮人要债以后，以“断绝父子关系”为由逼他辞了职。“他们说这是坏良心的活儿”。

　　“为了业绩暂时抛掉良知和同情心”

　　而对于王华来说，更多的煎熬来自于催收员常常要面临人性的考验。大部分逾期的欠款人除了面临金钱的压力，生活也并不如意。为了业绩和工资，催收员机械地自动忽略人情冷暖，抛掉良知和同情心，有的甚至会引导欠款人以贷养贷，出卖肉体走上歧路。

　　刚入行不久，一个20岁的女孩为了拖延网贷的还款期限，在面包车上跟前来要账的催收员达成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王华在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才真正明白那种“默契”的含义。

　　2018年，欠钱的女孩叫晓冰，她因为买新款苹果手机通过当地的网贷公司分期借款两万元，五个月后还不上钱出现逾期。女孩的债务问题被承包给王华所在的公司，几名催收员通过电话联系上家住本地的晓冰。

　　催收员前期的工作明显起到了作用，晓冰一直央求着催收员不要联系她的父母和朋友，还提出见面协商。“看上去她是一个挺文静的女生，穿着和长相也很普通，看不出来是会网贷的那种人”，王华见过晓冰，她在一辆面包车上喊催收员“大哥”，请他们宽限几天。在王华看来，晓冰应该是第一次网贷逾期，她显然被吓到了。面包车上的气氛显得诡异又心照不宣，“大哥”们运筹帷幄，用一种长辈的语气劝她找自己的家人要钱，实在不行“漂亮女孩总有可以挣钱的办法”。

　　晓冰听懂了王华没有听明白的建议，当天下午，女孩就提出让大哥帮她找“对象”，很快就有人出价了。“800块钱一晚上，晚上那女孩来的时候低着头，也没说话，吃完饭就被带宾馆了。”王华在饭桌上通过同事的只言片语知道了事情的后续，晓冰分期还上钱以后去了三亚，催债的同事们也如愿拿到了提成。

　　（逾期欠债人接到的催收电话）

　　在王华看来，催收员是一份戾气很重的职业，每天打上百通电话，在电话里要么“威胁恐吓”他人，要么被人侮辱谩骂。久而久之，人的情绪在一种乖戾暴躁的状态下，正常的生活也时常充满负面情绪。

　　外界的偏见和内心的煎熬很难支撑催收员在这个岗位上长期坚持下去，王华常常想起那些为还网贷走上歧路的人，可又无能为力，三年以后他选择了逃离。

　　逾期欠款人

　　“我们是被掉入网贷陷阱的受害者”

　　站在催收员对立面的，是那些逾期的欠款人。

　　欠网贷的人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有人是借来应急甚至是为了家人治病求医，有人是创业投资失败，有人遭遇了感情骗子。但是更多人之所以欠下网贷出现逾期，却是由于追求能力之外的消费享受，收入维持不了支出，用网贷透支的金钱满足一时的虚荣，甚至以贷养贷，最终面临个人征信危机。

　　为了追求一个月薪七八万的女生，26岁的付庆元欠下了60多万的网贷。2019年，他开了一个手机店，在一次朋友聚会上认识了刘丽，瞬间被对方的美貌和气质吸引了。辗转加上刘丽的微信以后，付庆元才意识到，自己喜欢上的这个女孩子跟自己差距有点大，不管是收入还是消费方面，两个人完全不在一个层次。刘丽自己创业做医疗器材方面的工作，付庆元的手机店艰难维持，后来直接关店积压了一批手机库存。

　　那时候的付庆元认为，爱情是不需要理智的。两个人每次吃饭，花费都是千元起步。为了跟上追求女生的消费步伐，付庆元开始刷信用卡。“有时候跟她的朋友出去，我作为一个男人，总不能都让别人请客。”很快，付庆元的多张信用卡被刷爆还出现了逾期的情况。个人征信受到影响以后，付庆元开始寻找其他的网贷平台和网贷公司，将贷出来的钱一部分用于支付最低还款额度，其余的都花在请客吃饭和送礼物上面。

　　几十个网贷平台相继出现逾期后，付庆元以贷养贷的潇洒日子终于走到了尽头。催收的电话陆续打进来，提醒他出现逾期的金额以及即将承担的后果。走投无路的付庆元大醉一场后，用一天一夜的时间列出了欠款的表格，算下来总额竟然有60多万了，而这些钱全部用于挥霍消费了。

　　（负债者通过网络发布的帖子）

　　这些欠款里包含大量的高额利息，甚至包括比高利贷更狠的“714高炮”，除了收取高额的“砍头息”及“逾期费用”，利息与本金滚动以7天或14天作为一个周期。60万元的网贷，付庆元实际消费的金额可能只有一半多。

　　校园贷在学生中间流传的时候，读大三的张盼期贷款6000元买了一部苹果手机，没想到刚还完第一期贷款手机就被偷了。心痛之余仍要还接下来的贷款，她在麦当劳找了一份兼职，用了一年的时间还清了贷款。那时候她才发现当初6000多的本金加上利息最终竟然还了9000多块钱。

　　那一次张盼已经意识到网贷的“坑”了。但她还是再一次陷入了网贷的泥潭，或许是出于贪婪和欲望，刚工作的张盼再一次看上了新款苹果平板，谁料分期贷款买到不久后就失去了工作，但当时她已经被网络上不属于自己的额度所迷惑，宅家买买买也成了心安理得的事情。三个月以后，她突然发现自己没钱还了，而利滚利的欠款已经达到了四万五千块。催款电话打给父母时，家人怎么也想不到昔日的乖乖女会欠下那么多债务，本不富裕的家庭拿出父母的血汗钱为她的虚荣买了单。

　　直到欠款逾期接到催款电话的时候，付庆元和张盼才意识到，第一次将手伸向网贷，追求远大于自身能力的消费享受时，他们就已经走向了深渊。无论平台再怎么承诺低利息和分期次数，人只要为了满足虚荣心而透支不属于自己的金钱，就是一个陷阱，“我们都是掉入网贷陷阱的受害者”。

　　专业撸口子的

　　“凭本事借来的钱我为什么要还”

　　网贷兴盛的浪潮之下，一些游走在法律边缘的“714高炮”贷夹杂其中随大潮汹涌而来。有一群人将目光瞄向这些非法的网贷平台，透支个人信用大肆“薅羊毛”。

　　这是一个从未想过还钱的群体，他们从每一个能套取现金的网贷平台上借钱。在他们眼里，每一个网贷平台就是一个“口子”，这个群体被称作“撸口子的”。

　　现实生活中“撸口子的”大多是在多个网络平台贷款出现逾期，又毫无还款能力的人，他们已经是信用黑户，索性“破罐子破摔”，秉持着“撸得越多赚得越多”的价值观，恶意借贷甚至投机取巧进行骗贷。

　　（撸口子的人活跃在网络中）

　　孙小北已经不记得自己欠了多少网贷，他没有了工作，偶尔做点小生意，收入甚微，但生活过得“光鲜亮丽”。孙小北混迹在“撸口子”大军聚集的QQ群、微信群里，他们一旦发现某个“口子”可以不要求个人征信快速下款，消息会在群里迅速扩散，兴奋和喜悦在群里弥漫，“实力小一点的网贷平台我们能直接给他撸黄了”。孙小北开一辆宝马，穿着佩戴都追求品质。从外在来看，他们过上了很多人梦寐以求的生活。

　　但是，走上“撸口子”道路的人很难开口谈及他们失去的东西。那些本不属于自己的金钱给他们带来的快感，仍然无法弥补他们已经丧失的亲情、友情还有爱情。

　　刘小北已经很久没跟家人联系了，刚开始欠网贷的时候，父母心疼儿子陆续为他还了70多万，几乎是家里所有的积蓄。他跪在地上求父母的原谅，可深陷泥潭想逃出的他却被欲望驱使无法自拔。信用彻底花了之后，刘小北完全放弃了还款，甚至撒谎借遍了自己的亲戚朋友后消失。只要能贷到钱，几百块的“小口子”也能让他异常兴奋。

　　刘小北认识“撸口子”大军里的一些人，他们中有还没毕业的大学生，也有流水线的工人，通讯录爆掉以后，几乎所有认识的人都知道他们欠钱不还。他们为了躲债，大都与家人失去了联系，甚至妻离子散，背井离乡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不劳而获的金钱让这些人不顾一切，甚至理所当然地宣扬自己的价值观：“凭本事借来的钱我为什么要还？”

　　父亲眼看着儿子越来越不争气，在两人大吵之后告知亲人朋友单方面跟他断绝了父子关系，他从来不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回家，他能想象到亲戚朋友在背后戳着他的脊梁骨骂他“不务正业”“地痞流氓”。

　　刘小北不是没想过还钱上岸，可是他不敢去想还清那么多钱要多久，对他来说那实在太遥远了。

　　没有人不想从泥潭中脱身上岸

　　在这个充斥着虚荣、质疑和欺骗的网贷江湖里，那些裹挟在网贷江湖里的职业催收、逾期借款人还有“撸口子的”，他们尽管立场不同，却都在自己深陷泥潭的时候，用现身说法告诉每一个相识的、甚至不相识的陌生人：珍爱生命，远离网贷。

　　刘小北知道，自己是被网贷毁了，“但凡网贷平台能够核实我真实的收入水平，不给那么多的授权，我也不会走到这一步”。刘小北接触过几十个网贷平台，他们都在宣扬“利息低、下款快、分期长”，一个没有工作的人第一次贷款竟然能有高达10万的额度，网贷平台甚至专门盯准没有收入的大学生，摇身一变成为校园贷，鼓励大学生超前消费。可是没有人知道，有多少大学生因为校园贷走上歧路，甚至毁掉了自己的一生。

　　王华不再从事催收员的工作了，任何相识的，或者不相识的陌生人跟他提起网贷，他都愿意花费大量时间不遗余力地科普网贷的陷阱所在：不要追求超过自身能力的消费欲望，千万不要碰任何形式的网贷。欲望是永无止境的，你满足了这次，就会有下次，膨胀的虚荣心只会将你推下深渊。对于那些已经深陷网贷泥潭的人，请立刻向家人坦白努力还款，不要放弃上岸和重新做人的机会。

　　刘小北说，每一个逾期欠款人，甚至那些“撸口子的”，没有人不想上岸。虽然一度沉浸在“薅羊毛”的狂欢里，但是他们仍然毫不犹豫地向那些信用白户发出自己的忠告：不劳而获得到的东西会上瘾近乎到疯狂，网贷正是抓住了人们的这种心理，第一次将手伸向网贷就预示着跌入深渊的可能，“这东西像毒品一样吞噬着你的一切”。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正观记者张香梅

　　编辑：马少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