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发生在鲁西北小城的一起人间悲剧,于西明与源大工贸的融资黑洞隐现其间,幕后则是由金融机构、民间资本、中小企业联袂绘出的欲望浮世绘。
2016年4月14日,当于欢举起水果刀时,其父于西明不知躲在何处。这位国税局干部“被催债的‘败坏’怕了”。
“败坏”是一个冠县的方言词汇,包括“折腾”、欺负、羞辱等含义。譬如,催债者不久前在山东源大工贸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源大工贸”)厂区外撞见于西明,扒得他全身只剩内裤,并用树枝抽打其身体。
于西明听到于欢刺杀催债者的消息,回到厂区,悲剧已无逆转之可能。羞辱母亲苏银霞的催债者一死三伤,23岁的犯罪嫌疑人于欢被警方采取强制措施。
冠县工业园内一些企业主拎着钢管、带上工人,跟于西明前后脚抵达厂区为其“壮胆”。他们事后凑了十多万元,嘱咐于西明给儿子请一个好点的律师。
这些企业主之所以在自顾不暇之余愿帮于欢,个中原因无须赘述;同时他们又嫌恶于西明,后者常年拖欠着他们数百万元至数千万元不等的借款,使得这些企业的经营状况雪上加霜。
2016年12月,于西明不见踪影。其失踪的一个背景是,其妻苏银霞、其女于家乐因涉嫌集资诈骗罪,被冠县公安局治安大队逮捕。于欢此后一审被判无期徒刑。
这是发生在鲁西北小城的一起人间悲剧,于西明与源大工贸的融资黑洞隐现其间,幕后则是由金融机构、民间资本、中小企业联袂绘出的欲望浮世绘。
银企之间的欲望媾和
2008年政府出台四万亿促增长政策,银行放松银根,这是于西明夫妇撬动源大工贸的关键杠杆。
于西明的头像是一尊佛像,其个人签名栏上写着——顺天意而尽人力,谋大事而求精微……
“这个人挺实在的,”这是张友仁对于西明最根本的评价。张友仁是冠县柳林轴承有限公司总经理,一公里外是于西明此前任职的冠县国税局柳林镇分局,“大约十年之前,于西明家中的锻造厂占地不过四五亩,还是一家小作坊。”
于西明此前长期就职于冠县国税局柳林镇分局,据称系曾担任该分局某科室主任。
北京奥运会之前的钢材价格暴涨,刺激着张友仁等一批生意人,于西明亦不例外。2009年政策东风吹来,冠县政府提出百亿产业目标,着力提升精品钢板、纺织服装、机电轴承等产业发展水平。
“于西明有点木讷,平时话不多。他瞅着身边的人都在发财,而且又是买设备,又是建厂房。媳妇也在旁边一个劲儿撺掇,他就动心了。”2009年,于西明与苏银霞将锻造厂搬迁至冠县工业园,成立山东源大工贸有限公司。公司初始注册资金5000万元,由苏银霞担任唯一股东和法定代表人。
源大工贸占地面积80亩,相当于此前的20倍左右。公司拥有三个生产车间,最多时员工过百,生产各种模具、精密轴承、煤机锻件等生产,同时保有特钢贸易业务。
2008年政府出台四万亿促增长政策,银行放松银根,这是于西明夫妇撬动源大工贸的关键杠杆。
苏银霞此前经营过一家皮棉加工厂和一家占地五亩左右的锻件厂。2009年,她和于西明利用当时的信贷宽松政策,创办源达工贸,后者投资上亿元,占地80亩。
张友仁介绍,源大工贸的上亿元投资,大部分来自贷款,“他是一个乡镇国税分局的科室主任,像他这个级别,哪儿来那么厚的家底?不光是他,冠县这些创业者很多是穷苦出身,能不能发财,看胆子够不够大。”
张友仁最初的工厂占地6亩。2006年开始,他尝试使用信贷资金,将占地面积扩张至20亩。此后三度扩张,工厂目前占地120亩。
在流动性盛宴时代,即便企业不找银行,银行也会主动向企业提供贷款。一位当地企业主透露,2011年他向某国有大行申请1000万元的授信额度,仅获批500万元。2012年该行信贷部主任专程找到公司,主动将额度提升至1500万元。
融资成本其实不低。上述企业主表示,这些贷款利率与手续费,加上承诺汇票的贴现成本,利息可达到法定利率的两到三倍。
“别管哪儿来的钱,反正都不是自己的钱。做好了没有风险,做不好就是有窟窿。”张友仁说,一方面,当地银行希望规避贷款逾期导致的坏账的风险;另一方面,企业又有扩张资产的冲动,多家企业“互保套贷”的贷款结构由此产生。
无论国有大行抑或城商行,彼时均在推动“互保套贷”政策。“互保套贷”将各企业的信誉、资金、风险和责任相互捆绑的做法,看似降低风险,实则不然。
当地多家企业主介绍,2014年4月,一家纺织企业在羸弱行情中资金链断裂,爆出近三亿元的风险敞口。这致使致使多家民间小贷公司恐慌性抽贷,前后20多家企业陷入资金危机。
互保连环杀与现金流黑洞
这是一条不断借新还旧,而且新的永远比旧的利息高的不归路。
源大工贸所在的钢铁行业未能幸免。
中国钢铁工业协会数据显示,2013年到2015年,济南地区多个钢铁产品的价格经历巨大跌幅,尤其是2014年7月到2015年11月,多个品种价格下跌近40%。
纺织、轴承与板材,冠县这三大产业的互保圈危机前赴后继。
“一开始这家不行了,后来是那家不行了;再后来是你的担保圈不行了,我的担保圈也不行了。”张友仁记得,银行主导的担保结构中,包括担保、再担保、反担保等,企业之间环环相扣,生成交叉感染似的担保圈。
四万亿的盛宴已然结束,银行倒贷款周期变长、压贷款、不增贷等情况变得寻常。这好比一个常年鱼肉的人可以连饿三天,如果再饿上三天的话,他便会生病。因此,高息借款成多家企业的饮鸩之源。
高息借款的提供者多是当地一些民间小贷公司,它们比银行的利息高出一倍不止,一旦出现逾期,即向法院申请查封借款公司资金。为不得罪小贷公司,企业又会转向高利贷。
这是一条不断借新还旧,而且新的永远比旧的利息高的不归路。张友仁试图挽救自己的担保圈,前后履行担保责任两千多万元,又向多家企业提供借款两千多万元。他发现,这是一个无底洞。
源大工贸是当地较早陷入无底洞的企业,其在2014年7月与2015年11月,以10%的月息向冠县地产商吴学占借款100万元、35万元。
源大工贸的效益并不算好,在该公司效益相当稳定的2013年,仅录得净利润39万多元,这远无法覆盖其前期投资的财务成本和运营成本,现金流长期为负。
“源大工贸当时已经快不行了,”冠县工业园某企业主说,这家前期融资膨胀的钢铁企业,2014年时的全年财务成本与运营成本支出即不低于800万元。腾讯财经获取的源大工贸账簿显示,公司当年净利润只有27.37万元。
在业绩较好的2013年,源大工贸的主营业务3475.26万元,净利润39.32万元,净利润率1.13%。
于西明的经营能力在工业园内备受质疑。工业园内的企业主经常谈到他购买钢材的例子。
在钢价断崖下跌的那三年,于西明继续大局囤货,“订金交了,钢材还没拉来,每吨已经跌了两百块,但他还是照单全收。”曾与之关系密切的企业主评价于西明,“的确捞了个好名声,反过来说,这不是坑自己么?”
黑洞般的现金流与不景气的生意,使得于西明疲于应付。他经常不去单位,源大工贸办公室至今还放着少许空白的《冠县国家税务局工作人员请假审批表》。
借钱救急之时,他时常颜面不保。
山东恒运交通设施有限公司与源大工贸隔一道围墙。该公司负责人回忆,于西明找他们借钱时,给他态度犹豫的夫人连磕三个响头,“‘你们借我这300万元,相当于借我一条命。’”
借到钱后,于西明总是憨笑着说,“过几天就还”,却一拖再拖。山东恒运的这位负责人又不能太着急,“有一次我要账时语气有点着急,被源大工贸后厨的阿姨拿着木棍赶走了。”
据腾讯财经不完全统计,源大工贸截至目前的未偿还融资额在1.25亿元以上。“仅我们公司给他们提供担保的贷款额就有7000多万元,另外我们又借给于西明2129万元。”山东赛雅服饰有限公司(以下简称“赛雅公司”)负责人表示,该公司已经履行其中一笔980万元本金的担保责任。
赛雅公司与源大工贸也是邻居,仅一条马路之隔。
“按道理说,源大工贸的规模与负债是不匹配的,”谈到巨额融资的具体去向,与于西明存在借款或担保关系的企业主大多语焉不详。他们又都承认,于西明系本分之人,“他不赌不嫖,他老婆又不爱买名牌。”
走向另一个深渊
近两千万元的融资,仅为源大工贸续命不到两年。
如不是山东正典投资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正典投资”)的输血,源大工贸或许扛不过2014年。这也将于西明一家推向另一个深渊。
于西明曾很开心地给自己朋友打去电话,他打算让女儿于家乐在济南成立一家投资公司,用于招徕资金。这样不仅可缓解自身资金紧张,“还能在关键时刻拉大家一把”。
于西明夫妇以及女儿于家乐在2014年8月14日通过工商变更,在济南成立山东正典投资有限公司。正典投资以年利率18%向社会募集资金,撮合投资者与赛雅等公司签订借款合同,但这些钱最终都进入源大工贸账户。
2014年8月,正典公司完成公司名称、法定代表人、股东出资额等变更,于家乐与源大工贸会计姚丽静分别认缴60%、40%股份,注册资本合计1000万元。时年22岁的于家乐出任法定代表人与总经理。该公司自称“倾情为中小型企业提供资金和管理支持,为企业或个人投资理财提供高度的金融服务平台”。
正典投资注册地与办公地位于山东济南,于西明亦曾前往省城为女儿站台,他在宴请多位投资者时说,“闺女不容易,刚出来创业,请大家帮帮她”。他请列席者放心,“我们一家都是本本分分做生意的人”。
2014年10月某日,正典投资组织投资者前往赛雅公司参观。“我们参观了赛雅公司的厂房、食堂和财务部门,都挺正规,企业规模也大,所以才放心投资。”多位投资者对腾讯财经回忆。
一份由投资者提供的录像显示,正典投资财务人员在向赛雅公司财务人员询问投资者资金的未来安排时,后者回答,“资金进入我们公司之后,每一笔收款都有记账。这些资金的使用,需要经过公司讨论。这些钱现在主要是支付供应商货款等流动资金。”
济南市历城区法院一份判决书显示,正典投资以年利率18%向社会募集资金,撮合被害人与赛雅公司签订借款合同,并由正典公司或源大工贸提供担保;自2014年10月至2016年12月,被害人向法院起诉立案已近2000万元,其中1500万元打入赛雅公司账户,另外429万元打入冠县新宇制钢有限公司账户。新宇制钢负责人称,其中330万元后汇入源大工贸账户,他留下89万元用于自己企业。
2016年5月之后,山东正典的担保融资无法继续偿付本息,20多位投资者后将苏银霞、于家乐、山东正典、赛雅公司、新宇特钢告上法庭,其中一份判决书确认,苏银霞、于家乐涉嫌伪造公章。
2016年5月21日,此前按月收取利息的上述投资者无法兑付本息,他们将源大工贸、正典投资、赛雅公司等诉诸公堂,一审法院多判决赛雅公司偿还投资者本息。
“我跟于西明此前关系要好,他常年把我的办公室当成自己的用。当时他说借我们公司走账,我没想太多就同意了。”赛雅公司负责人对腾讯财经回应,该公司并未与上述投资者签署借款合同。
赛雅公司代理律师提供的一份由冠县公安局治安大队委托鉴定的审计报告注明,赛雅公司为源大工贸专门设立“其他应付款-代源大(工贸)收款过账科目”。该科目显示,2014年9月10日至2016年6月30日,pos机刷卡及王某某等个人账户转入赛雅公司资金142笔,金额累计.52万元,赛雅公司同期转给源大工贸84笔资金,累计金额.00元。
2016年10月,赛雅公司以源大公司、正典投资涉嫌私刻公章之名向冠县公安局治安大队举报。
济南市市中区法院后在一份民事裁定书中写道:“根据冠县人民检察院于2017年1月13日作出的冠检侦查批捕(2017)10号、11号批准逮捕决定书,犯罪嫌疑人苏银霞、于家乐涉嫌存在通过伪造赛雅公司公章以及法定代表人名章进行集资诈骗的行为。
近两千万元的融资,仅为源大工贸续命不到两年。
“愿最终抵达陕北”
冠县工业园内的企业主,一边唏嘘这家人的境遇,一边感叹自家的时日维艰。
今夕何夕,苏银霞、于欢、于家乐三口均已被采取刑事强制措施,于西明在妻女被抓时音信全无。
这家公司办公楼的玻璃门紧锁,一位衣衫满是油渍的老员工和于欢姑姑负责看守三个车间的设备。办公楼一楼接待室是案发现场,如今已经看不出打斗之痕迹,地板和沙发上落着薄薄灰尘。
沿楼梯拾阶而上,于西明一家在丢掉城区住房控制权后,住在厂区办公楼三层。这里只有电视、沙发等简单家具,茶几上摆着一张于西明四口之家的合影。这张合影摄于2012年冬天的北京天安门城楼前,妻子和儿女微笑地注视着前方镜头。
刺死辱母者的悲剧发生在2016年4月14日晚上,当时源大工贸的资金困境已经爆发,不得不在此前借高利贷救急。
冠县工业园内的企业主,一边唏嘘这家人的境遇,一边感叹自家的时日维艰。
就像源大工贸左邻山东恒运,由于无法从于西明处收回300万元欠款,“公司都快(运)转不起来了”。该公司负责人首次与腾讯财经交流时,只字未提欠款一事,只是反复强调“做人做事要凭良心”。待到腾讯财经再次造访,他方愿吐露苦情,“我认栽了。”
马路对面的赛雅公司,目前深陷于正典投资被害者的诉讼之中,该公司部分土地使用权被相关法院查封。另囿于与源大工贸的担保关系,又面临多家银行要求其履行担保责任的诉讼。
冠县柳林镇的柳林轴承有限公司办公室内,张友仁受困于其公司与源大工贸等多家公司的担保责任诉讼,工商信息栏失信记录不少。他公司帐户上的数百万元现金因涉诉被法院查封,“失去现金流之后,现在只有一半工人在维持生产。”
如果不是当年举债扩张,张友仁同样“不愁吃、不愁喝”,“现在人不人,鬼不鬼,大半辈子折进去了。可企业不是其他的东西,说卖掉就卖掉,拍拍屁股马上走人。企业是实体经济,一旦选了这条路,都得干下去。”
张友仁将这场担保危机比作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于西明等一批企业未能越过艰难险阻。他希望包括自家在内的企业,“最终能抵达陕北”。
(因受访者要求,文中张友仁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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