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正试图建立网贷平台分级分类管理和黑名单制度，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城市的绝大多数业内公司将就此消失。
文｜胡坤编辑｜尹一杰
“20多年了，我看透了这座城市。”李杰平静地说。
在李杰的眼里，深圳这座城市全是寻找机会的年轻人，它就像一个火药桶，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一点就着。在创立海钜信达这个P2P平台之前，她曾做过典当行、拍卖行、担保公司、小额贷款公司。她亲眼目睹了这些行业的泡沫是如何兴起的，也见证了这些泡沫是如何破灭的，一如眼下的P2P。
深圳，中国网贷第一城，独特的环境造就了P2P市场畸形的繁荣，这里拥有全国最多、最活跃也最激进的网贷平台。当风起的时候，这里飞得最高，是年轻人的创业天堂，是P2P玩家的冒险乐园。但当风口过后，这里又是P2P摔得最重的地方。
眼下，一场史无前例的摸底排查正在这个城市里展开，进入P2P行业的大门早已被关上，想要全身而退也不太可能，一切都要等这项为期一年的专项整治活动结束之后。不想死，但又不能痛快地活，每一个平台都在这种痛苦的等待中煎熬，没有人知道这场噩梦什么时候会真正结束。
「网贷之城」
关于深圳到底有多少家P2P公司，并没有官方的说法，不同的人对此有不同的判断。
投哪网创始人吴显勇认为这个数字大概将近1000家。“全国超过三分之一的P2P平台在广东，广东超过一半的平台在深圳。”他说。
而在万盈金融联合创始人姚冬娜的概念里，深圳的P2P公司肯定不止1000家，应该是2000家左右。
朱明春是广东互联网金融协会的秘书长，同时也是P2P行业门户网站网贷之家的联合创始人，他的说法可能相对更加权威。他告诉《中国企业家》记者，在深圳注册登记的金融信息服务公司肯定超过1000家，但其中真正在运营P2P平台提供网贷服务的，只有700家出头。
无论是2000家、1000家还是700多家，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深圳的P2P平台数量是全国最多的。而且几乎所有的业内人士都认为，深圳的P2P平台不仅全国数量最多，而且还是全国最活跃的，而这是由于深圳这座城市独特的气质所造成的。
“在深圳，能做老板的就绝不会为别人打工。”人人聚财创始人许建文在北京读完研究生后进入中信证券，被派到深圳工作。在中信证券深圳分公司工作了不到一年，他在2010年年终时拿到了30万元的年终奖。这是他从未想到过的一笔“巨款”。但即使这样，1年之后，他还是选择了辞职创业。他认为深圳是一座充满活力和创新精神的城市，“非常适合创业”。
在深圳P2P行业里，创业者们几乎都是清一色的80后和90后，李杰却是少有的60后。作为一个过来人，她发现年轻人太多导致这座城市有些精力过剩，无论做什么都会“一开始就爆发”，最终总会做的过火。但在1993年的那个夏天，那时她正值年轻，也因为深圳的这种活力而喜欢上了这座城市。当时还在吉林大学任教的李杰只是利用暑假来深圳“感受一下”，但却被这片“充满自由和阳光”的热土所吸引，感觉到身上所有的力量都可能焕发和爆发出来，于是最终留在了这里，一直到现在。
事实上，自从1980年深圳特区成立开始，这座城市就一直走在改革开放的最前沿。尤其是在1992年邓小平南巡深圳之后，这座城市更是引领各种风气之先。经过30多年的发展，这里已经成为一个和北京、上海鼎足而三的金融重镇，拥有全国唯二的证券交易所——深圳证券交易所，拥有招商银行、平安银行等众多重要的金融机构。而与此同时，腾讯等互联网企业的快速崛起又带来了互联网产业的兴起。
突出的金融创新能力、发达的互联网产业以及这里充沛的民间资本，为P2P等互联网金融的发展提供了肥沃的土壤，而深圳市政府相对宽松的监管更是让P2P有了破土而出的外部环境。
“深圳是一座比较宽容的城市，深圳市政府是一个服务型的政府。”朱明春认为，深圳市政府对市场的干预很少，市场化程度全国最高。
这些有利因素使得深圳成了最具备条件发展互联网金融的城市。当互联网金融的浪潮到来时，深圳没有让机会白白错过，它也很快成为了业内公认的P2P之城。
这个城市成就了P2P行业，这个行业也同时改变了这个城市，生活在这座城市中的人也由此改变。丁珊是其中一个。
丁珊原本是深圳本地一家都市报的记者，在报社任职时，她甚至都不是负责金融领域报道的记者。但即便如此，对专业的生疏依然不能成为阻止她加入这个行业的理由。
在过去短短的几年中，疯狂扩张的P2P行业对技术、营销、风控、品牌推广等人才的渴求已经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2013年，在互联网金融开始火爆的那一年，丁珊辞职进入了一家当地知名的P2P平台担任品牌推广经理。一年之后，公司的一部分人离职创办了另一家平台公司，她也跟着跳槽，不仅薪资翻了一倍，还拿到了少量期权。
不过，这种好日子没有持续太久。
「山雨欲来」
创新的动力和宽松的环境让深圳P2P在一开始就被打上了过度创新的烙印，其许多做法都开全国先河。比如，深圳P2P领头羊红岭创投首创的净值标、快借标、推荐标等，不仅成为其他平台学习的标本，也在业内引起了广泛的争议。
如果这些还只是存在争议的话，那么设立自融资金池，将客户资金直接投资房地产，则是赤裸裸的违规。但这种做法在深圳却明显存在，而让很多没这么做的平台气愤的是，随着深圳房价这两年的突飞猛涨，这样违规操作的平台反而赚得钵满盆满。
除此以外像首付贷、非法集资、金融广告、虚假标的等违规做法，在深圳P2P行业里也并不少见。
“这个行业门槛太低，监管太松，骗子太多。”李杰说。
基于这些症结，不难理解e租宝事件为什么会首先从深圳发轫。
2015年12月3日，深圳e租宝员工被调查，e租宝事件爆发，这是一切的开始。
尽管当年的7月18日，人民银行、银监会等十部门就已经发布了《关于促进互联网金融健康发展的指导意见》，意在整顿这个乱象丛生的行业，但实际上对行业并没有太多改变。但e租宝事件之后，再加上后来的中晋、快鹿等事件，社会舆论彻底反转，P2P逐渐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不过，在深圳，真正震动P2P行业的，并不是上述这些大案，而是为全国很多人所不知的e速贷案。
5月20日，在紧邻深圳的广东惠州，警方以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的罪名查封了e速贷，这让很多业内人士感到震惊。尽管e速贷并不在深圳市，但深圳的P2P从业者们对它并不陌生，有的平台甚至和它有过合作。这是一家成立了6年的老牌P2P平台，业务发展也非常稳健，6年下来，其贷收总额才7亿元出头。要知道，在这个行业里，一个平台在两三年内做到几十个亿是很普遍的事。
但惠州警方简单粗暴的处理方式还是让很多业内人士人感到寒心。“去平台检查本身没有问题，该检查的要检查，但不要一下子查封平台。”一位P2P公司的CEO向本刊记者抱怨，惠州警方的这种做法只会让事态更严重，他不仅让平台无法维持正常的运营，而且就算事后证明平台没有问题，这个平台也毁了，因为在大批武警而不是经侦突然登门之后，这个平台的声誉也就完了。
其实，真正让深圳P2P行业从业者们担心的是，e速贷的今天可能会成为他们的明天。e租宝之类的平台是自掘坟墓，但e速贷不同，它的做法其实在深圳同业中具有明显的共性。比如，e速贷的一大罪状就是没有将资金放到银行进行存管，涉嫌自设资金池。但业内人士都知道，和银行合作进行资金存管实在过于艰难，事实上，在深圳整个P2P行业没有几个平台能够做到这一点。
“我们都谈了多少家银行了，连系统都开发好了，但谁理我们了？”李杰这样抱怨。
银行不愿意为P2P平台提供资金存管服务，主要是怕风险，因为这种存管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托管，无法完全对资金的流向进行全方位的监控。
根据盈灿咨询发布的P2P平台资金存管调查，截至2016年7月10日，全国真正完成资金存管系统对接的平台只有48家，深圳只有5家，连红岭创投都还仅是在“对接测试”中。
从本质上来说，e速贷和深圳的很多P2P平台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之所以e速贷被查封而这些平台暂时没事，只是因为深圳的监管相对宽松。但如果这种宽松的监管不再呢？
事实上，很多人已经感受到深圳的监管环境已经悄悄发生了变化。“现在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吴显勇表示，目前深圳无论是从政策的出台还是执行，都确实有了收紧的感觉。
深圳市金融办此前曾表示，自2016年1月1日起，深圳市不再新增P2P平台数量。至于现有的平台，则要按照银监会监管要求全部整改规范。
2016年4月14日，国务院组织14个部委召开电视会议，将在全国范围内启动为期一年的专项整治活动，其中将重点整治P2P等领域。在深圳，一项针对P2P平台的摸底排查随之展开，而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评估和建立具体的监管机制。
随着监管环境和舆论环境的反转，深圳的P2P行业也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从盛夏进入了寒冬。
「风声鹤唳」
不断出现的负面新闻，使得普通投资者对这个行业信任度越来越低，再加上宏观经济不景气，优质的资产难寻，P2P平台的经营环境进一步恶化，曾经的P2P蓝海已经消失不见。而当蓝海变成小水洼时，这里面的每条鱼都已经感受到了窒息。
“现在确确实实是这个行业最困难的时候。”一位深圳P2P平台的创始人承认这个行业确实遇到了大麻烦，但谈到自己的公司时，他在列举了一系列自己的竞争优势后，小声地说：“我们还好吧！”
“不用想都知道，现在怎么可能‘还好’？”李杰说话带着东北人特有的直率。她告诉本刊记者，她的平台前三年一直是盈利的，但从e租宝事件之后，平台已经亏了大半年。
麻烦的不仅仅是盈利，还有战略投资。很多P2P平台公司都是在2013年之后获得风险投资的。在这些平台公司与战略投资者签署的协议中，一般都附有对赌条款，即要求公司在获得投资后，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要达到一定的发展速度。为了做到这一点，很多平台都在前两年启动了业务扩张。但现在，战略投资者也开始变得谨慎，不再像以前那么大方了，许多平台都面临着后续资金不足的窘境。
“现在深圳的P2P创业者们真的很不好受。”朱明春说。
不好受的不仅仅是创业者，普通员工也不好受。丁珊就觉得这个行业可能“没法做长久”。丁珊所在的互联网金融公司负责品牌推广圈内有一个自己的群，“里面有一个在e租宝做公关的小姑娘，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到新工作。别人一听说她是从e租宝出来的，就都不要她了。”丁珊正在想是不是应该趁着公司现在运营还正常，早点辞职换个行业。
丁珊说，公司里的普通员工还好，中高层更是人心浮动。普通员工最多只是丢掉饭碗，而那些关键部门和业务的负责人，说不准还会进监狱，这在全国是已经有先例的。
在这种氛围之下，有些平台选择了清盘退出，但更多的平台还在坚持，他们在观望，也开始抱团取暖。
深圳原本有一个深圳互联网金融协会，但很多平台认为由深圳市金融办牵头成立的这个协议官方色彩太浓，替P2P行业发声太少，于是他们另起炉灶，在5月底成立了纯粹由P2P公司组成的深圳互联网金融商会。此外，各个区也有些更小的民间组织出现，比如位于前海区的P2P公司就成立了自己的前海互联网金融联盟。
姚冬娜所在的万盈金融具有国资背景，这家平台和深圳的几十家同样具有该背景的平台组成了一个名为“国金联合会”的小联盟，这个联盟里的企业经常抱团出去做推广和其他活动。
不过，这种抱团还是小心翼翼，并没有真正的深层次合作，更别谈并购重组之类的商业活动，因为谁也不知道正和你抱团合作的平台会不会成为下一个爆炸的地雷。
但对于这次的行业整顿，几乎所有的从业者都表示支持。“以前的水太浑了，只有治理整顿才能正本清源。”朱明春说。
李杰也表示自己支持政府对P2P行业进行整顿，不整顿这个行业就不能规范发展，但她不主张一刀切式的整顿。“这个行业确实有很多烂肉，但你不能为了切这些烂肉把整条胳膊都剁下来。”
此外，在部分业内人士眼里，这次治理整顿时间过长，也使得很多好的企业也会和坏的企业一样被市场错杀掉。李杰认为治理整顿的时间有半年就足够，如果拖到一年，会有很多好的企业被拖死。
朱明春也认为，如果目前的专项整治工作持续到明年的4月份，那么深圳至少一半的P2P平台将会倒掉。姚冬娜更加悲观，她认为最后90%的平台都会消失。
眼下，深圳P2P从业者圈子里盛传，深圳金融办正在探索建立P2P网贷平台分级分类管理和黑名单制度。这种制度将会对P2P平台进行分类评级，设置A（优良）、B（良好）、C（关注）、D（不良）四档。另外，进入黑名单的平台名单，其法人代表及主要股东将终身不得进入金融及互联网金融行业。
这种分类管理和黑名单制度受到了深圳业内人士的一致欢迎，但没有人知道这项制度什么时候会落地。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很多P2P平台将永远等不到那一天。
（胡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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