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雪丽指导老师：刘楠

　　“提最红的桶，跑最远的路，打死不干正式工”。

　　“来富士康，为了多还一点账，卖了笔记本电脑和运动手表，一共5750元，想想自己还有五六万的帐要还，以后花钱还是要节省一点。”

　　——河南富士康工人刘刚的日记

　　“为了还网贷，我进了富士康”，27岁的刘刚，入厂三个月，干过“镭射工站”、“车间安检员”，他在打工日记中记录了他的观察，“车间里百分之八十都是临时工，我们都是提桶人”。

　　所谓“提桶跑路”，是指打工者提着各色塑料桶去工厂应聘，如果应聘成功就留下，如果是不满意工作薪资和环境，就是“挑战失败，提桶跑路”。

　　富士康“提桶”青年反复进出工厂的理由包括：不困在流水线、还网贷、找对象等，有的为拿派遣工的高额返费，有人是为小时工的效率。

　　距离“深圳富士康工人连跳”事件十年后，内迁的富士康郑州科技园，已成为“全球最大iphone生产基地”。这里推出了“返费”与“小时工”模式，“出勤满55天且在职天数超过90天，就可获得高达1万元的奖励”。

　　对渴望快速赚钱的年轻人而言，做“提桶”青年是一种新选择。旺季而来，淡季而去，甚至辗转全国各地去“挂壁”。

　　富士康“提桶”青年，是新一种形式的“三和大神”吗？

　　最近，大地传媒坊作者访问了部分富士康青年工人。

　　等待分配岗位的富士康员工

　　一、“为了还网贷，我进了富士康”

　　“我很少欠别人钱，现在欠了马云的钱，就想着赶紧把钱全部还完”，说起进富士康的理由，刘刚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河南青年刘刚，今年27岁，这是他人生第二次进富士康工厂打工。

　　上一次，是7年前，在深圳富士康。那时园区已经在“富士康连跳事件”后改善了工作环境和心理咨询服务，但是单调枯燥的车间流水线，还是让一些90后青年难以适应。刘刚决定，到一所培训学校学习电子商务。

　　“干了一年半吧，我就辞职去学商务，学完之后就直接回老家了，现在想，当时是不是留在深圳，就不会这么差劲”？

　　回到河南老家，刘刚运用所学运营了一家淘宝店。刚开始，利润可观，可惜好运不长，亏损接踵而来。

　　网贷成了救命稻草，刘刚开始接触宝网商贷服务。借钱，还钱，再借钱，生意没有起到扭转乾坤，欠贷金额却累积到了近10万元。

　　为了尽快还清贷款，刘刚四处打听能获得迅速高薪的工作。

　　2020年底，刘刚看到富士康郑州科技园区推出的普工招募政策，“只要有效出勤满55天且在职天数超过90天，就可获得高达1万元的奖励”。

　　新冠疫情影响到工人招收，富士康郑州科技园开始推出激励政策。

　　“没想到中国转了那么一大圈，还是又进了富士康做工！”刘刚对大地传媒坊作者感慨。

　　刘刚牢记这个日子，2020年12月23日。这一天，他通过中介以派遣工的身份入职郑州港区富士康，成为一名普工。他琢磨着，90天后就可以拿到除正常工资外的8000元返费以及2000元的春节留任奖励。

　　中介12月初发布的富士康招工政策

　　被称为“世界工厂”的富士康像一个庞然大物横亘在郑州航空港区，并不断地试图拓宽领地，毫无倦意地吞吐着一批又一批打工青年。

　　富士康郑州科技园成立于2010年，那年，深圳富士康工人连跳事件引发关注。据统计，2010年深圳富士康厂区约有50万员工，其中30%来自河南。亟需产能扩张的富士康，也在寻求更多的劳动力资源。

　　河南作为人力资源大省以及当地政府给予的众多优惠政策，都在吸引着富士康的驻扎。2010年8月，富士康在郑州航空港区设立的厂区投入生产，高峰时期的员工数量一度突破30万人。

　　十年后，郑州富士康这个偌大的厂区，逐渐成长为全球最大的iphone生产基地，而富士康新一代青年工人，也展示出了新生代工人新特点。

　　在这里，刘刚并非唯一陷入网贷沼泽的员工。

　　“资深”富士康员工王畅因深度痴迷于彩票，负了5万多元的债务。“

　　逾期三个多月了，催收邮件都寄到了俺家县城村委会”，在他的这条网络动态下面，有不少网友用“比惨”的安慰方式劝他想开点，要避免过度地超前消费。这种熟悉的安慰方式，王畅曾用来劝慰过自己的同事，一位背负三万多元债务的炒股爱好者。

　　王畅，郑州富士康有八年多工龄的正式工，但是却迷失在“彩票”问题上。

　　“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每月收入几乎都投到彩票上了。扇了自己很多次巴掌，可就是无法收手，像着了魔一样，无法控制自己。如今负债累累，生不如死。”王畅对大地传媒坊作者说起这些，满是悔恨。

　　王畅，曾试图离开富士康工厂，却还是选择回来。

　　一年前，王畅发现，正式工的工资低于小时工，心里难以平衡，便直接辞职了。但是走出富士康后，他发现自己其实身无长处，逾期的网贷又像催命符似的贴着他，只得再次返回富士康，只是这次选择了临时工的身份。

　　在王畅眼中，相比河南一些小型企业，郑州富士康最大的优点是工资有保障，“虽然三进三出，但是我最后还是愿意选择富士康”，3月17日，王畅所在部门单量减少，因不想去其他部门做支援，便从郑州厂区辞职赶往了成都富士康。

　　二、“车间里百分之八十都是临时工，我们都是提桶人”

　　“提最红的桶，跑最远的路，打死不干正式工”，说起富士康工友之间的调侃，刘刚有些兴奋。

　　“我在郑州富士康打工八九年，车间里的正式工没有几个，百分之八十都是派遣工和小时工”。

　　按照王畅所言，正式工在扣除社保、五险一金、住宿费、伙食费后，每月工资不足三千块钱。

　　王畅所在的车间，一条流水线上有三四十名员工，其中派遣工和小时工就会有三十多名，而那些一直坚持做正式工的人多数都是受年龄所限，可跳槽的空间并不大，他们也没有勇气做一名四处迁徙的“提桶人”。

　　所谓“提桶跑路”，是指打工者提着各色塑料桶去工厂应聘，如果应聘成功了那么就留下，如果是不满意工作薪资和环境，那么就是“挑战失败，提桶跑路”。

　　就富士康员工而言，因不满工作环境而跑路是一方面，但更多的是为了追求高工资，有人是为了拿派遣工的高额返费，有人是为了小时工的效率和低风险，他们旺季而来，淡季而去，甚至辗转全国各地去挂壁。

　　有着返费诱惑的派遣工，简单来说是员工与劳务公司签订合同，工资由富士康发给劳务公司，再由劳务公司发放给员工。

　　近几年，大部分打工者选择入职富士康时，都将派遣作为主要渠道，目的就是赚取高额返费，即同工同酬之外的奖励，一般是由中介公司支付。

　　一名中介人员在2020年10月13日发布的朋友圈显示，郑州富士康派遣工“打卡55天”的返费高达元，这对急于赚钱的打工青年来说，无疑是难以抵挡的诱惑。

　　小时工顾名思义就是时薪制，但按月结算工资，是郑州富士康在2018年新增的招工政策，目的是满足生产旺季时的用工需求，因此政策周期比较短。如2010年10月14日发布的小时工费用是31元/时，但到了10月19日该政策就被宣布取消，11月底时，新发布的小时工政策变为22元/时。

　　变幻不定的薪资，催生了一批又一批东奔西跑、频繁进出富士康的打工青年，他们必须时刻关注工钱变化，才能保证在最短时间赚到更多的钱。

　　王畅有时问自己：“难道就这样反复地提桶跑路吗？”未来该何去何从？对于这个问题，此时已身处成都富士康工厂的他，还没有答案。

　　三、“在富士康，我普通得就像一粒沙子”

　　“没有人会在意你是谁，可能你去一趟富士康，室友都不会记得你的名字”。

　　刘刚说，进富士康的人很难捉摸，动不动就会“提桶跑路”，可能一名新员工从入住到离开都不会被人记住长相。加上富士康实行白班和夜班轮换制度，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人碰不上面，也是常事。

　　夜班短暂休息的富士康员工

　　“有时也会和同事一起吃饭，但是很少，上班期间吃饭也是轮替，流水线不停人不停，所以基本上每天都是一个人”。

　　刘刚觉得，大家都一样，每天走着相同的路线，排队刷卡进厂区，打开鞋柜换上静电服、戴上静电帽，排队刷卡进车间，再排队打上班卡，有时走完整个上班流程都不会和人搭上话。

　　在流水线上，聊天更是被严令禁止的，员工可与之“交流”的只有面前的产品。此外，员工漏做或工站堆积产品都会受到线长的“关爱”，或是挨骂，或是被罚没加班时间。

　　“不仅是聊天，干活速度慢也要被骂，有些干部骂起人来说话可难听”，刘刚说很多人都忍不了这个，有的会直接走人。他的一名同事因为螺丝打得慢，面前的工作台堆满了机器，被干部点名催促后，二话不说突然起身离开了车间。

　　入职富士康的第45天，刘刚在被分配到了“镭射工站”，具体工作内容是用镭射机在手机上刻字，他形容这个工作是“5分钟学会，30分钟熟练，1个小时老员工”，而在其后每日长达10个小时的时间里，要重复这个“5分钟学会”的动作上千次，而稍不留神就会漏打。

　　但相比大多数富士康员工，刘刚算是幸运的，因为他最初被分配的岗位是“车间安检员”，也即车间里的无铁管控员，员工都称其为“义警”，上班期间不仅不用干活，还可以到处溜达，所以他大部分时间只需要看着其他人刷卡进入车间。

　　刘刚觉得，“车间安检员”这个工作不仅轻松，还有利于找对象。

　　没多久，刘刚的日记中就出现了“爱情好像来了”的字眼。

　　“她们进入车间刷卡时，我就可以看名字和照片，整个车间2000多个人，能看的女孩子非常多，感觉比非诚勿扰厉害多了”。

　　然而，现实却比想象糟糕得多。

　　刘刚给第一位有好感的女孩送零食，被拒绝；问第二位心仪的女孩要联系方式，被拒绝；要到了试图追求的第三位女孩的，却从来没被回过信息。

　　紧接着，他又遭遇了网恋失败，提起这些，刘刚的语气里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抱怨，只觉得恋爱这件事实属玄幻。

　　事实上，除了赚取返费，“找对象”也是打工青年入职富士康的目的之一。、

　　今年三月入职郑州港区富士康的大聪就想着边干活边找对象，所以当生产线上的一位大姐为他安排相亲时，便欣然应允。

　　然而，听完对方的个人条件，大聪瞬时黑了脸，“大姐给我介绍的对象是离异，还带着一个孩子，同事还说这是‘买一送一’的好生意”，他说这话时满是委屈。但同时，考虑到自己35岁的年龄和缺少市场的农村背景，大聪最终决定与人见面。

　　“最近两年厂区里的年轻人尤其是女生越来越少了。在车间流水线上，几乎都是三四十、四十多岁的阿姨，有几个稍微年轻貌美的也都名花有主”，对此侃侃而谈的80后王畅，迄今仍是单身。

　　四、有人寻求改变，有人继续着暴富梦

　　“进入富士康之后如果不试着改变一下自己，很快就会被同化。每天就是上班，下班，回宿舍，玩手机，打游戏，日复一日！等到离开的时候，你会发现其实自己什么都没有学会。”

　　在入职的第18天，刘刚开始在用日记的形式的间断地记录着自己在富士康的日常。

　　他一边说自己是想记录这些艰难的日子，一边又说自己的生活算不上艰难，是充满阳光的。这个27岁的年轻人似乎陷入了一种自我矛盾，令人欣慰地是，他并没有过分纠缠于这些无意义的思考，反而是采取了行动。

　　“哪怕是锻炼身体呢，我每天抽一点时间运动，总比躺床上玩手机刷抖音好一点吧！”

　　因为运动场地与设施的限制，刘刚选择了“爬楼梯”作为每天下班后的运动，从最初的几十层到现在的一百多层，他好像找到了新的快乐。

　　“运动可以给我自信，让我不随波逐流，让我对未来生活充满了希望，它就像阳光一样！”

　　刘刚写在日记中的运动感悟颇有些中二少年的味道，但这份坚持给他带来的最直接的益处是他可以轻松熬过漫长且乏味的夜班生活。

　　“到10月或者11月，欠马云的钱就能还完了”，全心投入还贷的刘刚在日记中记录着每月的还款进度，写下每一笔日常消费，对着超支部分做自我反省。

　　有提桶人专心赚钱只为还贷，也有跑路者深陷一日暴富的梦想沼泽。

　　王畅在网贷逾期两个月的情况下仍选择连续购买彩票，期待着用奖金支付借呗、花呗等账单，“中大奖”的梦想一次次破灭，他略作反省之后又转身向朋友张口借钱。从郑州到廊坊、到成都，王畅不断地提桶跑路，辗转各个富士康厂区，拼命且无畏地赚取着“一日暴富”梦想池的入场券。

　　王畅发布的网络动态

　　大聪在入厂第一天买了一份大乐透，期待着中奖五百万后离开富士康，回家讨媳妇，盖三层小别墅。在大聪发布的个人动态里，有一张富士康厂区内部文化墙的照片，上面写着“将来的你一定会感谢现在奋斗的自己”，脱落的“斗”字似乎象征着一群富士康提桶跑路人正在与生活、与未来做着无谓的对抗。

　　3月21日，刘刚的在职天数就会满90天，从入厂第一天起，他就在倒数离开的日子。但是按照富士康的规定，返费以及奖励发放之前需员工在职，提前离职则不予发放。为了领到这笔钱，他还需要继续倒数离职日期。

　　但对于离开之后去哪里，刘刚并无计划。

　　“可能还会再回来”，他说。

　　排版：涂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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